山东作家张涵作品系列一-二叔公公(2)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山东作家张涵女士

     尽管它已亮洁如新，如刚从商场买回一般，我还是能想起它的主人。它通体散发着白玉般的光芒，像极了主人离世后的面庞，庄重威严，不屑于旁人的质疑、赞美，或是否定。那日里他静静地躺在土炕上，瘦削的双颊上没有彷徨，羞涩压抑、更没有自卑，有的只是决绝的坚定。我甚至以为，死后的他，是另外一个人，他早已化茧成蝶，飞向心中向往的世界。

      这台冰柜运到家时，婆婆已帮我清洗了一遍。然即便如此，它依旧脏得出奇，从里至外都被一层层结实的污垢包裹着，厚的地方结成了球，得用竹子尖使劲抠。想是二叔公公自打买了这台冰柜就从没擦洗过，像他曾经的光阴，五十八年孑然一身，孤独，慵懒，散漫，从未打破过。
       然而，他羞涩、腼腆的笑一直带着，每有人细看他一眼，他便会红了脸，转过身去。长方形的脸盘上，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，睫毛长而密，是非常标准帅气的北方大汉。我经常会怀疑，长这么好何以没对象。仔细想想，便明了啦。身在农村，没读过书，父母双亡，他和他的大哥、三弟、二姐都是坚强的大姐，又当爹又当妈把他们拉扯大的。弟兄三人中，大哥也就是我的公公被招去做了上门女婿，三弟娶了村子里一个漂亮，但有着残疾的姑娘。只有他，落单了。
      在这不长不短的五十八年里，他除了从自己家到三弟家、姐姐家，从这块农田到那块农田，几乎没有做过别的事情。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，便是跟踪监督三弟媳妇，防止她有外遇。酒是他唯一的嗜好，喝得东倒西歪是常有的事。他也有开心的时候，那就是侄子和侄女小的时候，他给他们买吃的，用的，好玩的，有时带着他们去河岸上抓蚂蚱，采野果，带着他们认识各种各样的植物。那里的每一条沟，每一道渠都熟知他们幸福的脚印。
       食道癌不知不觉间夺走了他的生命。据说，癌细胞的外观是非常漂亮的。一簇簇盛开像花朵一般，繁殖得相当快。可以一生二，二生四，成倍数繁殖，直到体内的脏器被它填满，停止呼吸。由此想到魔鬼，与童话世界面孔狰狞的魔鬼不一样的是，现实世界里的魔鬼是复杂多变的，人们必须加倍小心，它们时而温婉可人，时而面露凶光，有时以圣人的模样出现。又有时直接身绑炸药，更多的时候喜欢秘密操纵战争，于不知不觉中吞噬掉世间的一切。它与善良人的不同之处在于，它没有自己的行为准则，总是在变，时好时坏，时喜时怒，永远的变幻无常。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出殡那天，濛濛细雨，恰逢酷夏，倒是凉爽，宜人。姑婆婆说，今是个好天气。二弟离世她已哭昏几回，她说虽天天伺候着，犹不舍弟弟走。我们每个晚辈身上都披着长方形白布，像加了幅度的哈达，头上也缠了一圈，系了起来，这就是民间的披麻戴孝。
       骄，是三叔公公的儿子，他透过玻璃窗默默地看着躺在土炕上的二大爷，一米八五的身材，像座巍峨高大的山峰，一动不动。然而你悄悄看他一眼，便知他的双眼是红肿的，胸部剧烈地起伏着，像是那里隐藏着巨大的波浪。
       二叔公公静静地躺着，为防止尸体发霉，一台电风扇不遗余力地闪着凉风，卧室简陋不堪，墙面没有用白灰涂刷，径直地裸露着原本黄色的土泥，整个墙面被长年累月的污垢、灰尘浸染得发黑。一个二十五瓦的玻璃灯泡散发着萤火虫般微弱的光芒，照耀着随意堆在地下的粮袋子，不知里面装的是小麦还是玉米，它们焉头搭脑，仿佛也在为主人的骤然离世，感觉惋惜，哀伤。
      老公把二叔的肩膀扶起，在众人的协助下，给他穿上干净、整洁的衣服，盘腿坐在他的身边，温柔地看着叔公公沉静的脸庞，仿佛他还活着似的，还能起身再跟他交谈。老公与他并无任何的血缘关系，却担当起大侄子的重任，去医院时伺候着，回到家里大事小情地张罗着。
      最难能可贵的是姑婆婆的二女婿，二叔公公住院期间，不仅一日三餐做着，而且在医院里与老公一起尽心照顾着，给他洗澡，用毛巾搓背。把老公感动得不行，二姐夫是城里人，叔公公来自贫苦的农村，都无血缘关系，需要怎样的爱心，怎样的善良，怎样的心胸，才能做到这些呢？
      二叔公公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，送葬的队伍却浩浩荡荡地，晚辈们送去的花圈多得无处摆放，三叔公公对姑婆婆说：“你别哭了，我们尽力了，也没有遗憾了。”
      骄领着众人，排着队，由提前画好的一个圈上位于西南方向的一个点切入，手拿扫把，一下一下地向里扫着，并不着地。姐姐拿着木锨，一下一下地向着同一方向铲着，也不着地，姑婆婆家的大表姐洒米，老公撒谷，其余的人参差其中，跟着走，沿着圆圈的内径走着S线，很类似于八卦图中的阴阳隔离线。人们围着这个圈走上三圈，至起点的地方走出，这或许就是俗称的圆坟吧。那走出的隔离线仿佛寄托了阴阳相隔的无奈，也仿佛是对离人的不舍，送君千里，终须一别，记得这条线，犹有重逢时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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