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中的白文岭先生
宝田像做梦样,拥有了一辆小轿车。他接到小轿车的头一个想法,就是先跟爹通个电话,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。宝田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,觉得还是直接把车开回去,好给爹一个惊喜。
迎着夏日的骄阳,宝田哼着小曲,回村了。
爹五大三粗,识字不多,爱谝。年前,宝田给爹买了两瓶酒。爹自己不舍得喝,却不断把村里的爷们,请到家里品尝。听着村里人夸酒,夸宝田,爹站在一旁嘿嘿笑,很受用。
宝田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。送宝田去车站那天,爹骑着自行车,专从人多的地方过。有人问起,便粗着喉咙说,送俺家宝田,上大学!
宝田进了村,故意将小轿车开得很慢,喇叭按得震天响。好奇的村里人,发现了宝田开的小轿车,纷纷跟过来,看稀罕。瞧着,赞着,啧声一片。
宝田便掏出纸烟,散了一圈。散到爹面前时,爹阴沉着脸,问,自己的车?
宝田说,自己的车!
爹蹲在院门口,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,点着。宝田纳闷,爹是咋啦?本该十分荣光才对呀。
纷乱的人群终于散去,爹才把手里的烟屁股,塞到鞋底下,狠着劲儿拧灭。
爹站起来,端量宝田一阵子,瓮声瓮气地说,跟着老子,走!
宝田本想解释点什么,终是没有开口,诚惶诚恐地追上去。
出村不远,就能看到九曲十八弯的黄河。南来的风,把河水的清凉扯过来,吹拂在脸上,很舒服。汛期的黄河,宛若一条蛟龙,激流翻滚,声如奔雷。黄河的岸边,蒲苇丛生,杂树葱笼。偶尔,会传出一两声水鸟的啼鸣。不远处的一座砖窑,便成了庞然大物。十数丈高的烟筒,剑刺云霄。
爹很少带宝田去窑厂的,他常说,装窑工吃红脸饭,干的是苦力活。他只想让宝田,多读书,多认字,成为出息人。
宝田第一年参加高考,成绩不理想,有些心灰意懒,想辍学。爹听说后,沉默许久,也像今天一样,把宝田带来窑厂。爹说,只要你能在窑上,干满三天活,考不考大学,由你定。宝田不服,倔犟地说,干满三天就干满三天!
爹把十数块砖坯,扣在宝田脊梁上,让他沿着陡坡,往窑洞里背。小山一样的砖坯,压得宝田直不起腰来,直喘粗气。不到半天工夫,宝田就累得站不起来了,趴在窑门口哭。
爹走过来,拍拍宝田的肩膀说,猪往前拱,鸡往后挠,虽然都是土里刨食,却是两种不同的活法。快给老子滚回学校里,乖乖地读书认字。考大学,成为出息人,才是你的正路!
爹又站在了窑厂前。他回过头来,对宝田说,这一回,老子不让你背砖坯了,让你看老子背砖坯。爹说着,甩掉上衣,露出了紫铜色的脊背。
窑洞里的温度很高,灰尘像浪潮一样滚来荡去。装窑工个个光着膀子,吃力地奔走在去窑洞的陡坡上。豆粒大的汗珠,滚满全身。宝田知道,家里的开销,自己上学的费用,都来之不易。再不能让爹,这样当牛做马了。
装完窑,爹站在水龙头前,简单洗了手脸,捡起上衣,搭在肩上,又慢悠悠地往回走。宝田不明白,爹的葫芦里,到底装的什么药?
上了大堤,爹站住了。他望着滚滚河水,一声轻叹说,宝田呐,看到了吧?爹的钱,全是一滴汗摔八瓣,拿力气挣的。虽然不多,一分一厘都很干净。拿着心安,花着理得。爹的腰累弯了,却活得堂堂正正!
宝田说,爹,我知道。
爹又叹口气说,你开车回来了,意思我明白。算算工资,你哪有这个条件买车?这人呐,一旦贪了,占了,就再也不能挺直腰杆做人了呀!
宝田这才明白过来,爹为啥一直苦着个脸。宝田说,爹,我一直都想给您解释——前天,不是告诉您,我被评为科技拔尖人才了吗?这车,是政府奖的。
奖的?爹摸着后脑勺,不好意思地大笑起来,说,还不快把小轿车开过来,拉老子转几圈!
几只近处的水鸟,受了爹地惊吓,“扑棱棱”飞起来,在黄河的上空盘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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